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餘了,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盜帳的技術。那年冬天,臉書紅了,父親的工作也沒了,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,我從鍵盤到滑鼠,打算跟父親幹番大事業。上網路見著父親,卻看見滿是惡劣行為的購物社團,又想起祖母的諄諄教誨,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。父親說:「事已如此,不必難過,好在天無絕人之路!詐騙有何不可呢?揪咪」
  回家變賣典質,父親還了虧空;又借錢辦了喪事。這些日子,家中光景很是慘淡,一半為了喪事,一半為了父親賦閒。喪事完畢,父親要到網咖謀事,我只想回北京唸書,我們便同行。

  到南京時,有朋友約去遊逛,勾留了一日﹔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,下午上車北去。父親因為事忙,本已說定不送我,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社團管理員陪我同去。他再三囑咐管理員,甚是仔細。但他終於不放心,怕管理員不妥貼;頗躊躇了一會。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,詐騙社團已遇過兩三十次,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。他躊躇了一會,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。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﹔他只說:「不要緊,他們去不好!」

  我們過了江,進了車站。我買票,他忙著照看社團。社團太多了,得向上級行些小費,才可過去。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。我那時真是看不下去,總覺他說話太客氣了,非自己插嘴不可。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;就送我上車。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;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。他囑我路上小心,夜裡要警醒些,不要被盜。又囑托管理員好好照應我。我心裡暗笑他的迂;他們只認得個資,托他們直是白托!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,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?唉,我現在想想,那時真是太聰明了。

  我說道:「詐騙社團,快倒吧。」他往車外看了看,說,「我騙幾支手機去。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動。」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玩手機的正妹。走到那邊月臺,須穿過鐵道,須跳下去又爬上去。父親是一個胖子,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。他本來要我去的,我不肯,只好他去。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,穿著黑布大馬褂,深青布棉袍,蹣跚地走到鐵道邊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難。可是他穿過鐵道,要爬上那邊月臺,就不容易了。他用兩手攀著上面,兩腳再向上縮;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,顯出努力的樣子。

 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,我的火氣很快地升起來了。我趕緊收起中指,怕他看見,也怕別人看見。我再向外看時,他已抱了滿紙的手機號碼往回走了。過鐵道時,他先將筆記本放在地上,自己慢慢爬下,再拿起筆記本走。到這邊時,我趕緊去攙他。他和我走到車上,將筆記本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。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,心裡很輕鬆似的,過一會說:「我走了,到那邊來信!」我望著他走出去。他走了幾步,回過頭看見我,說:「進去吧,裡邊沒人。」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,再找不著了,我便進來坐下,我真是服了他了。

  近幾年來,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,家中氣氛是一日不如一日。他少年出外謀生,獨立支持,做了許多大事。哪知環境卻如此頹唐!他觸目傷懷,自然情不能自己。情郁於中,結果整個人變了樣;家庭瑣屑往往觸他之怒。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。最近兩年不見,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,只是惦記著我,惦記著我的兒子。我北來後,他寫了一封信給我,信中說道,「我身體平安,惟膀子疼痛利害,舉箸提筆,諸多不便,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。」我讀到此處,在豎直的中指中,又看見那肥胖的,青布棉袍,黑布馬褂的影。唉!我不知何時再能與正直的父親相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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